晨光漫过厨房的纱窗时,母亲正往铁锅里倒进第三勺豆瓣酱。辛辣的香气裹着油星在灶台边打转,我蹲在门框边数着瓷砖缝里的蚂蚁,突然发现它们正用细长的触角碰触锅底腾起的热浪。那时我还不懂得,这锅即将沸腾的红色酱料里,早已沉淀着比辣味更复杂的滋味。
幼时的苦楚总在黄昏时分发作。父亲从工地扛回的蛇皮袋里,除了几块发硬的馒头,偶尔会漏出半截晒干的野苦瓜。母亲把苦瓜切片时,刀刃与瓷盘碰撞的脆响会惊得我缩回手。直到某年夏天暴雨冲垮了屋檐,我们全家挤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分食最后半袋糙米,才明白苦瓜的苦是苦中带甘的药引子。那些年我总以为滋味是单行道,非黑即白,直到看见邻家阿婆在灶膛里煨着苦丁茶,说这苦能压住火气,像老树根扎进土地里。
十二岁生日那天下着冻雨。我抱着揉皱的数学试卷蹲在屋檐下,听见巷子尽头传来唢呐声。原来隔壁王叔的独子考上重点高中了,整条街的人都在院里烤红薯。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烤肉的油脂味,在冷空气中凝成甜腻的雾。我攥着试卷上鲜红的"72分",突然觉得那些烤得流糖的红薯皮烫得慌。直到多年后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,才惊觉当年那口甜是种慢性毒药,让人在苦涩中慢慢溃烂。
高考前夜的台灯亮到凌晨三点,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带血的沟壑。母亲悄悄把腌了三年的梅子酱放进我书包,玻璃罐磕在桌角发出闷响。梅子酸得人眼眶发红,却比任何镇定药都管用。那天清晨我攥着准考证冲出门时,看见她站在巷口,手里攥着半块发硬的桃酥——那是她熬夜给我烤的,说甜食能提神。后来在异乡的图书馆里,我总在翻书时闻到桃酥的焦香,突然懂得有些酸楚需要经年累月才能发酵成回甘。
去年深秋在异国街头迷路,撞进一家卖咖喱饭的店铺。穿和服的老奶奶用布满皱纹的手给我盛饭,说这是她丈夫留下的秘方。浓稠的咖喱里藏着椰奶的甜、辣椒的酸和肉桂的苦,最后在舌尖炸开一簇火苗。我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我的牛皮纸袋,里面装着晒干的迷迭香和半块压皱的巧克力。原来人生百味本无定序,就像此刻嘴角的辣意与喉间的甘甜在厮杀,最终都化作胃里温热的暖流。
暮色中的厨房依然飘着豆瓣酱的香气,母亲正往砂锅里添第三颗山楂。我忽然明白滋味原是流动的河,苦辣酸甜不过是河床上的鹅卵石,真正重要的永远是河水的温度。那些刻在生命里的滋味,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,与记忆里的某段河湾重逢,泛起相似的涟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