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中，外婆总坐在老槐树下的竹椅上，银白的发丝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。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翻着泛黄的相册，那些黑白照片里藏着她年轻时的故事，也藏着我记忆中最温暖的片段。

外婆的手是会说话的。指甲缝里嵌着洗菜时留下的青苔色，指节处常年贴着膏药，却总在清晨五点准时出现在厨房。她用这双手揉面的动作像在跳某种古老的舞蹈，面团在她掌心舒展成圆润的圆饼，蒸汽氤氲中她的皱纹里漾着笑意。记得初中住校时，我总在周末清晨被她偷偷塞进保温桶——里面永远装着刚出锅的菜包，面皮薄得能透出碧绿的菜汁，咬下去能听见"咔嚓"的脆响。那双手在寒夜里为我织毛衣，毛线团滚到床底时，她佝偻着背去捡，后背的衬衫总是洇出深色的汗渍。

她的性格像晒过九九八十一日的棉被，松软却温暖。村口磨镰刀的张伯伯总爱抱怨："老李家的闺女，比天气还善变。"外婆却总把这句话当笑话，继续在灶台前添柴火。她能在暴雨天把摔碎的瓷碗拼成完整的，也能在除夕夜用红纸剪出歪歪扭扭的春联。去年除夕，她颤巍巍端出用十二种颜色糯米粉捏的"十二生肖"，每个小动物都只有拇指大小，却都歪着脑袋冲我笑。当春晚主持人报出"零点钟声"时，她突然把糖醋排骨推到我面前："趁热吃，凉了就不好吃了。"那一刻，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和我一样的星光。

外婆的智慧藏在日常的琐碎里。她知道后山野莓成熟时，总能在晨雾未散时找到那片最甜的灌木丛；她记得每棵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多少故事，能根据树影的偏移判断时辰。最让我惊讶的是她能通过观察井水里的月亮判断天气，去年台风前三天，她往井里扔了颗核桃，说浮起来就是要下雨。果然，那天夜里暴雨倾盆，核桃沉了下去。

去年冬天，外婆突然住进了镇上的养老院。每周日我去看她，总能在走廊尽头遇见她坐在轮椅上，用毛线钩着歪歪扭扭的"平安结"。有次我发现她偷偷把药藏在围裙口袋里，后来才知道她每天要吃七种慢性病药物。那天我红着眼眶帮她按摩酸痛的肩颈，她突然握住我的手："囡囡的手，和当年抓我辫子时一样凉。"窗外的雪簌簌落在她银白的发梢，像给时光盖了层温柔的雪。

前些天整理旧物，翻出外婆的日记本。泛黄纸页上工整地写着："1983年4月12日，囡囡学会喊'外婆'，声音清脆得像山泉。"最后一页夹着张发脆的糖纸，背面是褪色的铅笔字："等囡囡考上大学，就带她去北京看天安门。"如今糖纸早已碎成粉末，但我知道，有些承诺就像外婆腌的梅干菜，时间越久越能散发醇香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又看见外婆坐在老槐树下。她正用晒干的艾草扎香囊，细碎的阳光从她指缝漏下来，在青石板上织成金色的网。我知道，这个用双手托起我童年的老人，正把所有的思念都缝进这小小的香囊里，等待某个风起的时候，轻轻系在某个远行的衣襟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