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在耳畔断断续续地响着，我总在这时想起老家屋檐下的那盏煤油灯。二十年前离乡求学时，母亲把灯盏装进红布包塞进行李箱，粗陶灯芯在布包里硌得我掌心发疼。如今灯盏安静地躺在书柜角落，玻璃罩上积着经年的灰尘，却始终让我在异乡的深夜里，能触摸到故乡的温度。

老宅的桂花树总在立秋后飘香。记得八岁那年，爷爷带我在后院种下这株树苗。他用豁口的陶罐装着河沙，教我如何用竹片固定树根。春去秋来，树苗渐渐抽枝，爷爷的背却愈发佝偻。去年回乡，发现那株桂花树已高过屋檐，树冠间垂着密密麻麻的果实，像一串串小灯笼。树根处立着块青石碑，刻着"乡音未改"四个字，是父亲去年立的，石碑旁摆着爷爷的旱烟袋，烟嘴上的铜环早已磨得发亮。

村口的老井是记忆里最鲜活的场景。井台青苔斑驳，石栏上留着几个歪扭的脚印，那是和小伙伴们打水时留下的。井绳用麻绳结成活扣，每次绞水都要数着结扣的次数。记得某个暴雨突至的黄昏，我们举着油纸伞在井边躲雨，雷声碾过屋脊时，井水突然泛起涟漪，惊得石蛙从井底窜出，在青苔上划出银亮的轨迹。如今井栏被水泥重新浇筑，井绳换成了电动抽水机，但每次拧开水龙头，依然能听见记忆深处传来叮咚的回响。

最难忘的是除夕夜的守岁。奶奶总在厨房支起大铁锅，用柴火灶炖着八宝粥。米粒、红枣、桂圆在陶锅里翻滚，蒸汽顺着木窗棂爬上房梁。我们围坐在八仙桌旁，听大人们讲古。窗外的爆竹声此起彼伏，桌上的糖果渐渐见底，奶奶会变戏法似的从棉袄里掏出几个橘子，用红纸包成小方块。那些橘子带着体温，剥开时清甜的汁水沾了满手，也沾满了整个童年。

前年回乡，发现村东头新建了文化广场。广场中央的青铜雕塑是村中先辈们开垦荒地的场景，基座上刻着《村史纪略》。孩子们在滑梯上追逐嬉闹，老人坐在长椅上用方言唱山歌，广场舞的旋律和着蝉鸣在暮色中流淌。我站在雕塑前，突然明白乡情不是固守旧物，而是让记忆在时代长河中不断生长。就像爷爷留下的那株桂花树，根系深扎故土，枝叶却伸向更远的天空。

离乡的列车启动时，我特意绕道经过老宅。院墙外立着光伏发电板，屋顶装着太阳能热水器，但门楣上仍挂着褪色的春联。母亲递给我新酿的米酒，酒坛封着红布条，她说这是用当年种桂花树用的陶罐装的。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渐渐远去，我握紧酒坛，忽然懂得乡情原是生命深处的老树根，纵使枝叶飘散四方，只要根系仍在故土，灵魂便永远有归处。